【闱闱道来】前缘(贰)

而日子在垂髫年华的小宛看起来,并没有破败与潦倒,比及从前绣坊里的家,行院河坊的日子,另有一种行头好看,空气里也充满逸乐。秦淮河边精舍如画,雕梁画栋间,处处时卉繁花,满目都是美人,身着绫罗䌽衣的美人,丝竹笙箫绕耳,河上走着往来的舟子,舟子上也是丝竹与美人。晴天里,河房从晒台上撑出竹篙晒篷,晾着丝绸布帛衣衫,随风轻盈起伏,一条河望过去,锦绣叠嶂,煞是好看。

母亲依然带着她们,坐在花架下绣香囊,装几个干果碟子,歇时总要吃点什么。沉重的债务就在眼皮底下,绣个香囊根本是没有用的。可她们静静地坐着,全心全意地绣着香囊。 因着母亲,河坊依然有着居家过日子的情味。

败掉了家业的父亲,照理是罪大的,然而他每天亦在妻女姊妹们眼前,白皙而瘦弱的一个人,性子绵软,寡言少语,在庭院里,账房间,打理日常的生计事物,也出门采买柴米。不知道是因着疲乏以至于无语,还是绵软性子所致的没脾气和宽恕,妻子女儿从来无人找他理论个究竟。大抵,这一家人都是软塌塌耽于逸乐的性子,没多少血性,也没有士子节妇心里的那一套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的礼教。生命是实用的,无论怎样子的遭际,只要人还在,每天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,青梅挂果的时节,母亲照例还是要买来好酒,洒上冰糖,来酿一坛梅子酒的。一年四季里,光是口腹之欲,就够这一家忙个不停了。春天里晒笋尖,腌雪菜,五月里摘杨梅和枇杷,盛夏的鸡头米,菱角,碧荷,小莲蓬,薏仁绿豆,被厨娘煮成各式的羹汤。风吹着蔷薇架、紫藤花架,花瓣纷纷飞落,姊妹俩和家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坐在凉亭里练琵琶,有手无心地拨弄着琴弦,河上的水风吹着,拂着人面,发丝,花影,人世悠长,时光仿佛屋檐下的河流,既没有头,也没有尾,全都是眼前。

长板桥的老仆妇们,个个都身怀独门绝技的私房菜,绝不与天下别处的厨娘重样。关于吃食的精致讲究,点心,茶食,夜宵,她们更是有诸多秘方。如何淘得玫瑰露,如何拧得荷叶鲜汁。灶上烧荤菜,讲究的厨娘,才不稀罕使那黄豆酿的酱油,而是用笋油,关于笋油,那里头的讲究可是人间四时,日积月累。水豆粉,栗子粉做点心;松柏粉取带露的嫩叶,拧成汁,鲜绿清香,晾成粉,也做成点心。都是精致的吃食,无关裹腹,夜宵和吃茶时,摆出来的茶果点心,为着好看和讲究的。那年节的菜肴,冬天的暖锅,春秋的羹汤,配菜的器皿,酒宴时摆设的花卉与灯饰,更是,无穷的讲究。

她和妹妹都还养在闺阁里,与寻常绣坊人家的女儿无异,只是调养得更加精致些,无论口味还是手艺。绣花针是从小拿在手上描画的,玩具一般的陪伴。姊妹两个在窗前的绣绷前相对而坐,绷子上绷一方光滑的绸绫,绣些桃花墨兰,竹枝梅朵。妹妹总是娇憨懵懂,喜欢逗逗猫,对着鹦哥学舌,照着那水上的小鸭子,拿笔描个样子,穿针引线地,黄绒绒地绣出来,那小黄鸭子有着漆黑的眼珠子,拍着翅膀的样子,要急急地去凫水的。

每天固定的时辰里,父亲会上楼来,将教习弹奏的乐师带上来,教她们演习。父亲在一边呆着,手里端一只紫砂小壶,送到嘴边抿一口,窗下的书案上,铺着女儿们习的画和字,他也常常凑过去,久久端详着,那姿态,也全然是一个父亲的舔犊之情。这一生,她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父亲。

(责任编辑:李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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